东吴最后的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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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东吴(八十七)孙皓入洛
天纪四年(280年)春,孙皓命丞相军师张悌、护军孙震、丹杨太守沈莹率兵三万渡江北上。
面对晋军如泰山压顶般的攻势,这次东吴集中了为数不多的可用之兵,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做最后一搏,准备与晋军王浑部展开决战。
濒临绝境的东吴竟然还能主动出击,此举倒是令晋军始料未及。当时吴军进兵迅速,已经通过牛渚矶渡江北上抵达历阳附近的杨荷桥。而晋军则防备不足,成阳都尉张乔麾下只有七千兵力,于是被吴军重重围困。
杨荷桥一带并无可以依托的坚城,张乔所部被压迫在一座军寨中,根本无法坚持太多时日,最终被迫投降。
然而在如何处理这七千降卒一事上,东吴内部却发生了一定分歧。
当时副军师诸葛靓提议应将降卒尽数坑杀,不过这一比较残酷的方案却被主帅张悌拒绝了,他给出的理由是如今大敌当前,因此不宜纠结这些小事,况且杀降不祥。
诸葛靓一听就急了,这怎么能是小事呢?于是争辩道:“张乔投降无非是自身兵力薄弱且求援无望,根本就是缓兵之计而不是真心降服。坑杀降卒不仅可以壮我军声威,而且若是放过他们将来必为后患。”
虽说古代战争中对于生命的尊重远无法与现代相比,但杀伤不祥却仍是全社会的一个共识,在取胜后只要不是因缺粮等理由别无选择,一般主帅都不会下这种惨无人道的命令。
既然如此,诸葛靓为何还要坚持杀降呢?其实他也有无奈之处,当时东吴虽然初战告捷,但不过是打了晋军一个猝不及防,等王浑主力赶到后情况就没这么乐观了。
以区区三万人马对抗晋国一个方面军,胜算并没有多大,此时如果后方再有七千降卒的话,为了看管他们必然要分出一定兵力,这就会导致前线的作战变得更加艰难。
而从诸葛靓个人的角度来看,他也有理由这么做。作为淮南三叛的主角诸葛诞之子,诸葛靓因为被送入东吴做人质而逃过一劫。后来诸葛诞身死寿春,全族为司马昭屠杀殆尽,而后来司马炎又篡位称帝,在国仇家恨的双重加成下,拼死为东吴效命就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诸葛靓仕吴时期东吴正处于政局激荡的时期,朝中先后发生皇帝孙亮被废和权臣孙綝被诛杀的事件,这让初来乍到的诸葛靓经受了一定的政治洗礼,也让他对东吴政治局势了解得更为透彻,为他后来在东吴的仕途打下了基础。
诸葛靓在东吴真正受到重用是在孙皓时期。《世说新语》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在朝堂上孙皓问诸葛靓:“你表字仲思,所思为何物呢?”诸葛靓回答:“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斯而已。”
这一无懈可击的回答坚定地表明了他立志为父报仇且对东吴忠心耿耿的立场,从而得到了孙皓的信任。
此后诸葛靓的仕途愈发顺利,先是在深度参与了平定施但之乱这一阴谋之中,之后又与丁奉一同北伐,逐步走进东吴高层。至东吴灭亡前夕,诸葛靓已官至大司马。
总之,此时诸葛靓的利益是和东吴高度绑定在一起的。虽然他是江北降将,但他对东吴这个政权的依赖甚至要超过江东人,他是最不能接受东吴灭亡的人,于是才主张杀降而根本不给自己留后路,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和司马家早已不共戴天,如果陷于敌手对方绝不会放过自己。只不过后来司马炎为了收买人心还是宽恕了他。
然而张悌的想法则全然不同,甚至可以说他是东吴上下少数比较清醒的人。
诸葛靓所虑之事张悌并非不知,但同时他心里清楚,东吴其实已经没救了。
十几年前魏军大举伐蜀,当时东吴上下大多认为司马氏弄权,曹魏政局不稳,此时劳师远征,便如吴王夫差伐齐,即使能取胜,也会因内部生变而功亏一篑。
而张悌却从司马氏父子三人主持平定淮南三叛一事看出司马家的统治已经日趋稳固,虽然叛乱的声势一次比一次浩大,但朝廷中枢所受的影响相当有限。
后来曹髦当街遇刺一事则更是让他震撼,出了如此大事竟然无人有异动,可见那些认为曹魏会因权臣当政而内部生乱的观点全是想当然。
再看蜀汉,内有权阉黄皓祸国,外有姜维穷兵黩武,看似屡屡出兵北伐,国势强盛,其实早已外强中干。即使魏军此次伐蜀不胜亦无大忧,无非下次再战而已。而等到魏胜蜀败之日,东吴的麻烦就来了。
可惜张悌这番颇有见识的言论未能得到广泛的认同,反而备受讥笑,直到蜀汉如其所言亡于魏军铁蹄之下。
而后来的东吴则同样在走着蜀汉的老路,政治日益黑暗,朝廷还在不断消耗着国力,而晋国虽有秦凉之变的掣肘但毕竟未能伤筋动骨,朝廷中枢始终没有隐患,和当年蜀汉灭亡前的情形有何分别呢?
恐怕此时张悌的心已经死了,他清楚祖国的命运已无法挽救,自己除了尽人事听天命以外别无他法。
之前吴军渡江北上之前,沈莹对原定策略提出了异议,他认为晋军编练水师多年,此番顺江而下摧枯拉朽,吴军根本无法抵挡。若是渡江作战,即使能够取胜也会因为丢失制江权而被截断后路导致先胜后败,而若是战败则必然全军覆没。因此不如在江南守株待兔,若能击败王濬,则江北王浑部自然知难而退,而不必冒险渡江决战。
仅从军事角度来讲,沈莹的方案似乎合情合理,然而此时东吴所面临的问题却并不只在战场上。
在张悌看来,东吴灭亡已成定局,对此人人心中有数,而且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三万可战之兵是东吴最后的筹码,此时趁着士气尚存渡江决战,若能击败王浑,随后挟大胜之余威准备迎击王濬,那还有些胜算。如果在牛渚矶固守,随着长江上游的败报不断传来,本就怀有恐慌情绪的军队还能保持多少战斗力呢?到时王濬大军压境,在重压之下全军溃散也并非不可能。
对东吴如今的处境,张悌心中如明镜一般,当年蜀汉灭亡时,投降派并不是主流,蜀汉上下也进行了激烈的抵抗。但仅管如此,蜀汉还是难逃覆亡的命运。如今东吴的抵抗意志比起昔日的蜀汉只弱不强,如不置之死地而后生绝无半点胜算。
张悌此次是在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赌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沈莹的方案太过保守,对东吴这弱势一方来说不过只能延缓灭亡,而没有逆转取胜的可能。如今早已没有了给自己留后路的余地,他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以破釜沉舟之势发起这次决死反击。
然而张悌也不完全是一个压上最后筹码的赌徒,虽然他早已萌生死志,但也为善后做了准备,而这便是后来他拒绝了诸葛靓杀降这一建议的原因。
杀降虽免除了后顾之忧,可以毫无压力地与王浑决战,可一旦战败呢?届时晋军杀入江东,必然会进行血腥的报复,这一情况是极大概率发生的。
忧国忧民的张悌不愿让江东生灵涂炭,故而做了两手准备,在自己全军覆没这一最坏的情况下,至少还能保全江东百姓。而若能侥幸取胜,张乔又岂敢生出异心呢?
从吴军几位统帅的方案便可以看出这亡国前夕的众生之相,国家的处境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有人如诸葛靓一般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也有人如沈莹一般选择听天由命;而唯有张悌想到了一切可能,在舍命一战的同时也未曾忘记给国家留下一些希望。
决战之日终于来了,讨吴护军张翰、扬州刺史周浚率军赶到,两军展开对峙。此时吴军利在速战,于是沈莹率领精兵五千作为先锋,对晋军发起冲击。
这五千人是吴军的中坚力量,他们手持刀盾,都是来自丹阳的精兵,因头戴青巾故称为青巾兵。当年东兴大捷时便是他们在丁奉的带领下攻上东兴大堤的。
可惜丹阳精兵也无法改变大势,吴军连续发动了三次猛攻,无奈晋军都稳住了阵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战不胜后,吴军后继乏力,被迫撤退。
此战吴军全凭一股气势撑着,而一旦气泄则再无重整旗鼓的可能。趁吴军在撤退中发生混乱时,晋军发起了反击,吴军终于崩溃了。
之前假意投降的张乔闻讯立刻反叛,与淮南军前后夹击,吴军在版桥惨败,遭到了毁灭性打击,被斩首七千余人,孙震和沈莹也当场阵亡。
此时吴军败兵正四散奔逃,再也形不成建制,诸葛靓带着手下仅剩的五六百人且战且退,乱军中正好遇到张悌,不过张悌却不愿和他一起撤退。
诸葛靓问道:“天下存亡已有定数,此事非你一人所知,何故求死呢?”
张悌含泪答道:“今日便是我的死期。当初我年少时,为先丞相(诸葛恪)所赏识,才有今日。我常担心自己不能死得其所,辜负了先贤这份厚望。如今可以以身殉国,为什么要逃走呢?请不要再阻拦我了。”
诸葛靓闻言甚为感动,只好含泪与他分别,结果他刚走出一百来步,就见到张悌已被晋军杀害。
张悌之死宣告着东吴最后的希望已经破灭,末日的到来让东吴上下万分恐慌,为了让这股情绪有一个宣泄的途径,三月初九,数百名大臣联名请求孙皓诛杀奸臣岑昬以谢天下。
为稳定人心,孙皓只好答应了这一请求,只不过这并不能挽救他注定灭亡的命运。
两天后,之前受命前往广州讨伐郭马的陶濬回到建业,由于王濬进兵速度太快,他刚到武昌就无法呼继续前进了,于是只好原路返回。
由于陶濬是少数亲眼目睹过晋军水师的人,于是孙皓紧急召见,向他询问王濬水军的情况。陶濬答道:“益州水师船小,不足为惧,请陛下给我两万精兵,乘大船出战足以破敌。”对敌情如此无知,吴军在战场上发生崩溃也就不算意外了。
孙皓闻言大喜,立刻给他集结了两万水师。可惜的是孙皓注定要失望了,这支部队还没等出发就连夜逃散了。
之后孙皓又东拼西凑了一万人,命游击将军张象率军迎战王濬,结果这支部队见王濬军容之盛便望旗而降了。
此时的孙皓已经惶惶不可终日,连续下了一些类似罪己诏的诏书,可见其既恐慌又悔恨的心境。而光禄勋薛莹和中书令胡冲等人的计策似乎又让他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们建议孙皓分别派遣使者向王濬、王浑和司马伷投降。由于这三人互不统属,因此必会因为争夺头功发生冲突,当年钟、邓二士争功,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只不过王濬速度实在太快,三月十五日,王濬水军已抵达建业,孙皓只好自缚双手,携带棺木出城请降,割据江东半个世纪之久的东吴政权就此灭亡,享国五十二年。
经过一番统计,东吴四州、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县的五十二万三千户共二百三十万人口尽数为晋国所有。自初平元年(190年)群雄讨董以来近进一个世纪的分裂局面宣告结束,华夏大地重归一统。
五月初一,孙皓一行终于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洛阳,只不过当年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是以这个形式实现了心愿。
孙皓入晋后被封为归命侯,并得到大量赏赐。太子孙瑾拜为中郎,其他诸子为郎中,原来东吴旧臣则量才录用。在战争中牺牲的将领家属被迁到寿阳,其余将吏愿渡江者免除十年徭役,百姓则免除二十年。
实行如此怀柔的政策,除了收买人心外,也是和张悌的努力分不开的。他的拼死力战为江东赢得了尊重,而他的克制也最终化解了干戈,可惜这一切他却看不到了。
三天后,司马炎大会文武官员及四方使者,为夸耀武功,他下令孙皓以及东吴降人也要来参加。
大会上,见孙皓上前叩头拜见,司马炎说道:“联设了这个座位等待你已经很久了。”不想孙皓却针锋相对地回答说:“我在南方也设了这个座位以等待陛下。”
孙皓此语震惊四座,为打击一下这个亡国之君的气焰,司马炎的忠犬贾充问道:“听说你在南方凿人眼,剥人面,这依据的是什么刑法?”
只听孙皓毫不客气地回击道:“为人臣者,弑君或奸邪不忠之人便依此法。”
贾充想起高贵乡公之事,顿时沉默不语,羞愤难当。而孙皓则面无愧色。
司马炎为显示自己的大度,最终没有因此事处罚孙皓,而孙皓也成功地保住了自己最后的尊严。
这位东吴的亡国之君在洛阳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太康四年(283年)冬,孙皓在自己的宅邸中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近百年风云激荡的东吴历史结束了,曾经的荣华如过眼云烟,昔时的盛景再也无法重现,而江东的辉煌却不会从此停止。
东吴虽亡,但却为东晋及南朝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江东的英杰们也必将再一次成为时代的弄潮儿,不过那就是下一个故事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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